失魂落魄游港島

身爲有自覺的新界人，我是無事絕對不登港島的，天大的事頂多去到九龍也能了結。沒想到這次回港，短時間内居然因事多次出入港島。離港前的最後一次過海，成了我回港期間感受最複雜的一天。

第一站需到灣仔入境事務大樓，等候電梯上樓時，擡頭看見大堂天花挂滿的國旗與特區旗時，一陣怪異感再次襲來。剛回港時，我有來過這裏一趟，當時已經感覺怪怪的，匆忙間并沒有作深究。這一天排隊等候電梯時，我忍不住想，本人對國旗與特區旗的設計沒有意見，適逢回歸紀念日，挂滿旗也屬正常，到底怪在哪裏呢？我擡頭觀望半天，覺得頸部有點累才恍然大悟。入境處事務大樓的大堂空間應該有超過2層樓高，政府卻選了尺寸很細小的旗從天花上垂下，即你需要擡高頭才能看到滿天花的紅旗。以大堂這個極高的空間，其實足夠懸挂正常尺寸的國旗和區旗。話説旗大幅一點，視覺上更加紅不單止，也會方便市民用正常視綫就能膜拜到啊。我忍不住想笑政府小氣時，忽然一道閃電劈開我的笨腦袋，小氣個屁，人家要的就是這種擡頭仰望的效果，要你仰息而活啊。自嘲之際，電梯來了，趕緊低頭進入，我頸椎不好，擡頭好累。

坐電梯上樓，排了好一陣隊，以爲終於可以完事並離開，卻收到職員語帶歉意的通知，人太多了，吩咐我午後再回來。想到本要去郵局一趟，正好可以去軒尼詩道上的郵局，且當消磨時間了。颱風前的香港，空氣都是停滯的。十分鐘不到的步行距離，我如同一粒被困在巨大蒸籠裏的蝦餃，還是用死了發臭的蝦做成的蝦餃。走到軒尼詩道與軍器廠街交界處，我圍著交界處新建的大廈來回的走，卻沒有看見郵局，煩躁中看一眼馬路對面的警察總部和灣仔警署，一股森冷寒意威逼而來。我明明記得以前舊的軒尼詩郵局就在地下，忍不住用粗話罵起自己來，爲什麽跑過來這邊找郵局，煎熬的熱，濃稠的濕度，恨意在陰暗的角落叫囂。打開Google Map，顯示郵局就在簇新的建築物裏面，細看才發現地圖顯示的地址是我面前大樓的1樓。我恨不得掐死自己，不過就是三年多沒回來，我怎麽可以忘記了香港的1樓是台灣的2樓。更重要的是，那個在地面的郵局，存在於1969年落成的熙信大廈裏，熙信大廈早在2013年已被拆除，現在樹立在我眼前的是全新的名爲浦發銀行大廈的高級寫字樓，我終於在這棟完全不像藏著郵局的寫字樓裏找到軒尼詩郵局。

從郵局出來，和小朋友商量午餐吃什麽，小朋友說我們回來這些天還沒去吃沙嗲牛肉麵，好吧，就讓我帶你去見識我曾經很喜歡的金鳳茶餐廳。經過郵局一役，難免心驚，預先Google一下，謝天謝地，1956年就開業的金鳳還健在。我們再次投入到巨大蒸籠，穿過熙攘的大街小巷，往春園街進發。特意帶小朋友穿過利東街，即過去被稱為「囍帖街」的那條以印刷業而聞名的街，此地2016年被政府重建後，我一直沒有來過。漫步過現在被譽爲「香港小歐洲」的街，小歐洲嗎？更像是澳門某個巨大賭場裏的一條手信街，游客應該會更想看到「囍帖街」，而不是多走幾步路就看完的所謂歐洲吧？我們呢，還是去金鳳來得實際。

步入金鳳，穿著白色短袖制服的侍應哥哥，目無表情指揮我們坐進角落裏的最後一個卡位。金鳳還保留著古早味十足的舊時茶餐廳裝修，就那種坐久一點也會覺得渾身都痛的直角的白色卡位。緊貼卡位旁邊還有一張小圓檯，已經坐滿客人，我需要努力收腹提臀才擠進分派給我們的卡位。小朋友迅速點了一份有沙嗲牛肉麵，菠蘿包和凍奶茶的套餐，社團大佬樣的侍應哥哥即刻露出笑容，親切地說：「細佬，識食啊！」我的内心忍不住反了個白眼，大佬，來這裏，不吃這些吃什麽？我跟著也點了同一個套餐。等候餐點的時候，小朋友拿出隨身帶的書看起來。「嘩，細佬好乖，睇英文書喔」、「Secrets of mental math，Secrets添啊」、「講咩㗎」……我坐在一邊看著一佬一細中英夾雜地吹起水來，果然，這個世界呢，從來就沒有侍應哥哥搭不了的訕，分別只在他想不想理你。

我一直說沙嗲牛肉麵是我的執念，只要是在香港吃到的，都是好吃的，老金鳳的出品更加不用多説了，熱烈的醬汁裹著嫩滑的手切牛肉片，躺在出前一丁上閃亮登場，小朋友的眼睛也隨之被點亮，迅速叉了一塊牛肉卷著麵送進口，含著食物大呼：「唔，實在係好好味呀！」金鳳的奶茶是最最最正宗的港式奶茶，對不起，台灣那種茶色和奶色都被稀釋得茶不茶，奶不奶的狀態，我是真的喜歡不起來。我喜歡港式奶茶那種濃厚的茶色與奶色的柔滑碰撞，口感的綿厚，餘韻的悠長，地位無其他奶茶可及。

吃過一個超越滿分的午飯，與立在門口的兩位侍應哥哥溫馨道別，穿過冷氣凍死人的灣仔地鐵站，重回入境事務大樓，這次終於順利取得所需。時間還有剩餘，我提議不如順便去一下小朋友最愛書店在銅鑼灣的分店，反正從灣仔坐港鐵到銅鑼灣就一個站的事。關於銅鑼灣地鐵站，我總在重複犯一個羞於啓齒的低級錯誤，我每一次都會搞錯B和E出口。就如同在金鐘，每一次轉港島綫，我都要想個千迴百轉才能搞清楚我究竟應該轉往柴灣還是堅尼地城方向。我身處地面時方向感極好，只是每次置身於地下錯綜的出口，高高低低的自動扶手梯，還有洶湧的人潮時，我很容易迷失，然後隨意就會做出錯誤的選擇，或者我應該直白承認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港島這個地方。踏入車廂一刻，我就提醒自己不要走錯出口，我絕對不想從SOGO的門前走過。結果人就真是怕什麽就來什麽，從地面出來一刻，忍不住X了自己一輪，我還是走錯了出口，被迫要從SOGO門前走過。

記憶中，我最後一次從SOGO門口走過是2017年的春天，我們一家到維多利亞公園看花展。SOGO門前是非多，一直都很多。就我回港前幾個星期，某個現在香港也成為敏感數字的日子，警方還出動大批警力在SOGO一帶封街搜查市民。忍不住看一眼自己的雙手，很好，沒有花也沒有蠟燭，但經過的每一步依然令我心跳異常。耳邊忽然傳來一句連一句的粗話，轉頭看見一位暴躁的司機把車停在了軒尼詩道中間，大概是因爲停車的爭議而怒罵站在路邊的輔警。一定是太悶熱了，大家都爆火纏身。好在SOGO的門面並沒有多大，快步就通過了，再多幾步，我都覺得我要爆血管了。

拜訪過書店，從最近的出口回港鐵的月台，需要穿過一條斜向下的長長的隧道，這條隧道沒有自動扶梯，也沒有樓梯，是一種平面的向下，頭頂是伸手可觸的一個接一個大圓形光管，就著刺眼白色光環不斷往下走，忽然一陣眩暈襲來，我開始懷疑這條隧道是沒有盡頭的，也開始懷疑會不會是上次我來銅鑼灣的時候，我從這條隧道誤入了平行時空的另外一個香港，而現在我是要走回我的那個舊香港了嗎？「媽咪，有車來了，快點！」孩子的呼叫聲把我留在了新香港裏，平行世界的入口在列車的呼嘯聲中關上。

我緊閉雙唇登上列車，小朋友叮囑我：「去到金鐘，你不要再上錯扶手梯走錯方向了，算了，等下還是我來帶路吧！」Ok，darling，那就請你帶我回家吧！